“師父你怎么哭了?”我疑惑的問。
“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,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。”師父長長地吸了一口煙,快燒到食指時(shí)他叫我再買包煙。
師父是個(gè)很奇怪的人,他嗜煙如命,嗜書如命。他整天躺在搖椅上看書抽煙。什么“四書”“五經(jīng)”《史記》《左傳》《三國志》《雙城記》《天演論》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《復(fù)活》《安娜卡列尼娜》……我只管洗筆磨墨,師父從一疊信里撿出一封就看,有時(shí)煙燒到手指他也不知道。晚上點(diǎn)著紙罩油燈趴在桌上寫,他從來不讓我看他寫,只叫我背完《詩經(jīng)》去睡覺。然而,師父師娘從不在一起睡,也許是師父忘卻了罷。有時(shí)師父突然站起來,怒目窗外,大吼道:“無恥的暴徒,悲哀的該殺戮!!!”他手里的煙早成粉末狀了。夜里睡不著,想起師父今天的話還是沒搞懂,師父經(jīng)常說些我不懂的話,這樣一想反倒睡著了。
師父家的后園,可以看到兩棵樹,一棵是棗樹,另一棵也是棗樹。秋天我爬上去打棗子吃,師父不讓說是留給需要的人,我看到有幾個(gè)乞丐來打棗子,就不再問了。我望著棗子,覺得比師父看的書少一點(diǎn),滿足的抄書去了。
“師父你怎么做起小說來了?”我一邊收拾桌上的稿紙一邊小心地問。
他沉默一會突然說,“在中國,小說不算文學(xué),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(xué)家,所以并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,我也并沒有要將小說抬進(jìn)‘文苑’里的意思,不過想利用它的力量,來改良社會罷了。”
“什么是小說,寫這個(gè)就要看那么多書嗎?”
“恩!笨磥韼煾覆辉富卮鹞业膯栴}。后來師父又極簡省的說:“地上本沒有路,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。你要在路上走的快走的好,就必須有足夠的體力!
“師父我跟著你走!”
“你?!……哦……好!!不過你要先把我那些書看完。”“知道啦!”我快活的說。
我開始看師父的書,一本接著一本,可是當(dāng)我看完一本時(shí),卻發(fā)現(xiàn)比原來又多了幾本!斑@書是哪來的?”我心里納悶。師父有空就給我講故事,阿Q畫不圓一個(gè)圈還想和吳媽困覺;華老栓買到“藥”卻醫(yī)不好兒子的病;還有孔乙己祥林嫂高老夫子和社戲。師父領(lǐng)我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,他對我說這里曾經(jīng)屬于他,現(xiàn)在不屬于他屬于你了。我問為什么。師父指著地上的草說:“野草,根本不深,花葉不美,然而吸取露吸取水,各各奪取它的生存!蔽疫是聽不懂師父的話,他總是那么深沉,倘使他一開口,就讓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。
在舊歷年的前夜,師父接待了一位老朋友劉半農(nóng),先前我不曾見過,而這次他的來,也有幾分曲折。他們談了很久我卻一句都沒聽見。后來聽說劉半農(nóng)死了,師父很傷心還寫了點(diǎn)東西紀(jì)念他,我不明白師父為什么總為別人寫紀(jì)念,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?師父寫到苦痛處就不停的吸煙,他吐出的煙霧好像他心理的愁,縈繞在上空,久久不散。
突然有一天,師父還沒起床,師母叫我趕快起來見師父。師父仍舊躺著,卻一動不動。
“叫呀,你師父要斷氣了?旖醒!”師母說。
“師父!師父!”我就叫起來。
“大聲!他聽不見。還不快叫?!”
“師父!!!師父!!!”
他已經(jīng)平靜下去的臉,忽然緊張了,將眼微微一睜,仿佛有一些苦痛。
“叫呀!快叫呀!”他催促我。
“師父!!!”我哭著大喊。
“…夜……正……長,……路…也…正……長……”他低低地說,有較急的喘氣,最后終于平靜下去了。
師母說師父留給我一個(gè)大箱子,我打開來看,里面全是紙和書,盡是師父寫的,最上面還有一封未開啟的信:
“徒兒,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;他屹立著,洞見一切已改和現(xiàn)有的廢墟和荒墳,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(yuǎn)的苦痛,正視一切重迭淤積的凝血,深知一切已死,方生,將生和未生,也看透了造化的把戲。拿起你的筆,完成我未完成的事業(yè),喚起國民的覺醒以及愚昧的民眾,你要‘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!。要人類受正當(dāng)?shù)男腋,要除去虛偽的臉譜,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和強(qiáng)暴。然而,這條路上到處都是黑暗,所以我給你留下一點(diǎn)東西,望學(xué)以至用。子君,我一生愧對于你,只留給你一篇《傷逝》,表達(dá)我的悔恨和悲哀!
我慌忙看箱子,里面盡是《吶喊》《彷徨》《故事新編》《朝花夕拾》散文集一部《野草》雜文集十六部……
…………
刺耳的鈴聲把我從夢里托出來,猛然恍悟師父的遺愿,揩去眼角殘存的淚,捧起師父的書默默讀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