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劇抒情散文

　　我問過母親：為什么我只有六七歲，那么小，就能看懂越劇呢？

　　母親說：是我們老家那邊的戲呀，再說我那時不是給你講解了么？

　　我說：不對，我依稀記得第一次跟你看《紅樓夢》的時候，你只顧先跟著哼，接著哭，沒功夫跟我講，是我自己懂的。

　　母親哈哈一樂：好吧，好吧，說明我丫頭早慧。

　　其實不是我早慧，該是我前世做過伶人吧，而且就在江浙那一帶的水榭歌臺里，直唱到人戲不分，直唱到華年枯萎，直唱到黯然失聲。那幾丈寬的戲臺，是否濃縮過我一生的綺麗滄桑和愛恨？不然我如何會在今生聽越劇聽到發(fā)癡。如何會看到戲臺就忍不住爬上去，呆呆地撫摸或亮麗或斑駁的柱子，定定地遙望臺下，要找當年那個獨捧我一人的癡情戲迷。

　　更可笑的還有，將家中兩片枕巾縫在一起當水袖，抗一叉棍當花鋤，一板一眼地學(xué)葬花。十一二歲的年紀就“一朝春盡紅顏老，花落人亡兩不知�！�，像模像樣地、投入地，自以為林妹妹地，哀艷欲絕了。

　　越劇原本是浙江嵊州縣的地方民間藝人說唱戲，后來發(fā)展成覆蓋江浙一帶的大戲。我的家鄉(xiāng)沒有專門的戲種，聽母親說越劇、紹劇等很多地方戲家鄉(xiāng)的人都愛聽，尤愛越劇。但及至我出生，所有的戲臺都已被推掉，連同蒙灰的樂器一起成了四舊，街頭喇叭要不不響，響起來無非是革命口號和樣板戲。

　　像魯迅文章《社戲》里的童年場景在我好像沒有過的，可當我第一次讀到卻感覺熟悉不已。而當斜頂灰墻，青石小巷，小橋流水成了箱底黑白老照片的背景，再想親近浸入，已是不能了的時候，只要越劇一開鑼，故鄉(xiāng)的風(fēng)物人情，便能隨著那抑揚頓挫的曲調(diào)，咿咿呀呀地跑出來。

　　而我真正的戲曲童年應(yīng)該是從安徽合肥附近一個郊縣大院子里開始的。周圍是稻田、竹籬、青山綠水，大院住了鐵道部某分院的幾十家人口。鐵路部門還是很牛的，除了大卡車不斷進進出出地運送物質(zhì)，還能帶了大城市的最新稀奇來。一臺黑白大電視，羨煞院外無數(shù)農(nóng)人孩子。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有優(yōu)越感——他們不能進來看，我能。

　　不過那個時候電視里的娛樂節(jié)目是沒完沒了的《東方紅》大型歌舞片，這讓人們失去了興趣。每天如火如荼搶占有利地形活動開始衰落。直到越劇電影《紅樓夢》的`播映。單位江浙一帶的人很多，這下子家家夜夜黑乎乎的，全都集中到放電視的食堂大廳里，悲悲凄凄地浸到林妹妹的眼淚水里去了。那時，才離開家鄉(xiāng)不久，我和母親的吳儂軟語因為同鄉(xiāng)眾多，還沒有成為后來武漢人的笑柄，會說能懂，看越劇得天獨厚。

　　就此成了王文娟的迷，迷她一把略顯沙啞的磁性嗓音，迷她優(yōu)雅自然的神韻姿態(tài)。那嗓音到老未改，已是高齡依然在夫君的導(dǎo)演棒下將孟麗君演得鏗鏘婉轉(zhuǎn)。雖然身材臃腫了，面龐肥潤了，但精髓還在。貴族氣的典雅委婉仿佛已被她唱進了骨骼血液。在戲中將愛情演到癡，演到絕的女子，生活里也是一樣，一生一世伉儷情深，到老還是夫唱婦隨，不離不棄。

　　越劇《孟麗君》取景揚州，揚州園林也算江南一絕。但總覺得還是不如越劇《紅樓夢》的取景。《紅樓夢》里的蘇州拙政園在翠竹掩映下有涼涼的媚和極致的蕭瑟，風(fēng)來時，幽咽般如泣如訴。白天花團錦簇，氣派奢華的園林在夜晚有種陰森的寂，極符合曹公筆下大觀園的氣氛�？偸请y忘王文娟撫琴竹林的那份清涼雋永，也或許五十年代的電影膠片確實和現(xiàn)在不同，有種說不出的滄桑古雅風(fēng)味。在唱詞上，那更是不及，雖然孟麗君的情節(jié)更加跌宕起伏，但卻無法和林妹妹出口成詩的唱詞媲美。所以一直喜歡看老派的幾部經(jīng)典越劇，后來的小百花雖然也絢麗多姿，但總覺得太過明艷，戲風(fēng)又有些夸張，新戲唱詞也少了當年詩詞般的雋永精致。

　　小生戲中，最喜徐派的高亢瀟灑，一改人們對越劇過于軟膩陰柔的印象。徐玉蘭的扮相憨中帶秀，致使我當年一直以為徐玉蘭和王文娟在臺下也是一對兒呢。性別互換絕藝，中國戲曲算是走到了極致。和京劇里喜用男人來反串女角相反，越劇幾乎全是女角來反串，小生、老生，甚至丑角。也有男人唱的，聽起來總覺得有點別扭，仿佛越劇舞臺天生是屬于女人的。

　　你看那一撥嫩生生的女子，換了戲服上好妝，便可能是或瀟灑豪放、或風(fēng)流倜儻，或猥瑣狡詐，或忠貞堅毅的男人們了。

　　那個演包公的，袍袖揮舞間，活脫脫一黑臉的硬漢啊�？伤龔膽蚺_上走下來，洗去油彩，脫下戲服，換上碎花布衫，側(cè)臉朝臺下的你嫣然一笑，秀麗曼妙，竟是二八嬌娘。這又是怎樣的蠱惑和戲法？戲如人生，夢幻而迷離，假象和真實之間只是一幕金絲絨布緩緩的開合升降。

　　恢復(fù)了現(xiàn)實姿態(tài)的伶人們?nèi)灾鴳蚍�再三鞠躬謝幕，如雷的掌聲里，戲里戲外，臺上臺下可能皆未醒轉(zhuǎn)，那個剛剛才焚稿焚到悲憤已絕的女子，粉妝上的淚被追光折射得晶瑩欲滴，臺下那對看癡了的母女，竟然還在哽咽。

　　九十年代盛極一時的小百花曾經(jīng)來過江城。那時還沒有建長江二橋，我和母親為趕往位于漢口的武漢劇院，早早地就出發(fā)了，坐輪渡，轉(zhuǎn)公汽，一路勞頓，一路灰撲撲的陰霾，只為了感受那兩三個小時的綺麗流媚。

　　這樣的盛況現(xiàn)在很難再見了，母親如今已經(jīng)老到?jīng)]有專車接送，就哪也去不成。和我分住兩處，平時也就只是電話聯(lián)系問候一下而已。母女二人相攜了做票友的情景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。

　　去年深秋，母親不慎摔斷了腿，我接她到自己家休養(yǎng)，這才難得地多了一段日夜相聚的時光。怕坐著輪椅哪也去不了的她寂寞無聊，突發(fā)奇想，打開電腦視頻給她看越劇，她居然還是那么興致勃勃，跟著哼唱，那個活潑能干的母親，那個跟我同唱經(jīng)典名段的母親，恍惚間又回來了。哦，已是幾十年了，幾十年的顛沛流離，幾十年如戲一般夢幻啊！

　　一時間我百感交集，幾欲涕下。

　　越劇·江南的奇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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