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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拖斗散文

        時間:2021-01-08 12:02:45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

        拖斗散文

          拖斗這個詞,年紀大一點的人,應該是有印象的。人民公社作為中國最低一級政府的年代,在路上跑的汽車,實在少得可憐。承擔運輸重任的,是拖拉機。那時候,每個公社都有一個部門,叫拖拉機站,管理著幾部拖拉機,耕田耕地,運磚運木,用途著實廣泛。拖拉機分為兩部份,前面部份是車頭,后面部分具有可變性,可掛上犁,掛上耙,掛上拖斗。掛上犁耙時耕田耕地,掛上拖斗時,拖拉機就成了運輸工具。

        拖斗散文

          我要講的拖斗,和拖拉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。

          年代當然是人民公社紅旗飄揚的年代,拖斗卻不是拖拉機頭后面牽引的車斗。我很佩服創(chuàng)造這個稱謂的人,那么精練,那么傳神,高度統(tǒng)一地把一種勞作濃縮在一個名詞里,實在令人叫絕!

          在那個年代,領一份工資的,日子雖不寬裕,也還可以兔強維持。但沒有工資可領的人家,也就是俗稱的干居民,就只能靠找一些勞作,掙錢換取生活所需的油鹽柴米。那時候,主要的運輸工具是拖拉機,其次是馬車。拖拉機是農(nóng)業(yè)機械,只有人民公社有權享有?h里有一個運輸公司,運輸工具全部都是膠輪馬車。出車的時候,車手站立在車廂板上,一手控韁,一手揚鞭,叭叭的鞭聲響起,馬兒便噴著晌鼻,蹄聲噠噠地拖了車子飛跑。除此之外,縣里還有一個單位,叫搬運社,使用的運輸工具是板車。板車的動力出自于人,所以又稱為人力車。搬運社的工人們工作雖然辛苦,但因為組織屬于國家,好歹也是工人階級。那時候,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,搬運工人苦于很少文化,領導的事不能做,但很苦很累的活,一般是不接的,這就給那些被各種組織排斥在外的人,提供了一個可乘之機。這些人想方設法,籌措資金購置了板車,專接那些沒人接的搬運活兒,掙一份比其它的活兒多得多的錢。但一架板車,一個人是很難拉動的。一般來說,一架板車最少要兩個人,一前一后,前面的拉,后面的推,前面為主,后面為輔。這后面的人,就是拖斗。

          當拖斗的,絕大多數(shù)都是十四歲左右的少年。本該是坐在教室里面,聽老師解疑釋惑的年齡,因為降生在環(huán)境不好的家庭,小小年紀,就必須自謀生路,盡力分散生活施加給父母的壓力。

         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,我的家就像一只殘破的小船,在生活的海洋里苦苦掙扎。文化革命一開始,曾經(jīng)是光榮園丁的父親,被扣上“歷史反革命”的帽子,一夜之間變成了黑五類。父親失去了工資,失去了領取居民口糧的資格,家里的經(jīng)濟支柱倒了,我家的日子可想而知。吃了上頓沒下頓,就是我家日子的真實寫照。這種家庭的孩子,腦筋里轉的,就是如何找點兒事做,多多少少掙點兒錢,幫補家少鹽缺油的日子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,這道理說起來,多少有點心酸!

          一九六九年,十三歲多一點的我,也站到了板車后面,當了拖斗。

          板車的主人名叫劉尚誠,是一條黑瘦漢子。頭發(fā)蓬松,胡子拉碴,賊眉鼠眼,身上的衣服油光光的,像是從上身就沒有離開過他。這樣的一副樣子,橫看豎看都不像個好人。在清晨的曙光下,他斜歪著臉看了我?guī)籽,那不信任的眼神閃爍著一縷疑惑,問了我的名字,嘆了口氣,把板車的背帶極不情愿地給了我。我知道,他很懷疑我稚嫩的肩膀,能不能將他的板車拉動。可事已至此,他總不能沒有拖斗。將板車背帶掛在細小的肩頭,我拉上板車,邁開了拖斗的第一步。

          拖斗同主人的關系,有點像主仆,或者像地主與長工。拖斗必須聽從車主的指揮,不打折扣,指東往東,指西往西。每天的酬勞,是七角錢。當時的黑市大米,一斤五角錢。拖斗一天的辛勞,可換將近斤半米。車上有貨時,拖斗在后面推,空車時,車主坐在車上,拖斗便充當了拖車的角色,拖著車主小跑著前行。上貨下貨,拖斗都要幫著出力。一天下來,車主累得腰酸背痛,拖斗則是筋疲力盡,主仆二人,倒是一樣的疲憊不堪!只不過,車主是給自家賣命,多掙多得,拖斗是不管累死累活,每天都是七角。那時,流傳著一首民謠,興許就是為拖斗命名的人所編,真?zhèn)是道盡了板車這一行業(yè)的悲苦辛酸,極為傳神。那民謠是這樣說的:三十六行,板車為王,腳桿拉細,頸根拉長,爬坡上坎,喊爹叫娘!上坡如蜻蜓點水,下坡如推上殺場……編這民謠的人,一定也是拖板車的。只有身在其中,才能知曉里面的艱辛。

          拖板車這個活兒,當真不是人做的!設若不是生活所迫,不是萬般無奈,幾乎到了上天無路、入地無門的境地,是不會操此行當?shù)。每天,東方才露魚肚白,拖板車的就出門了。那個年代,街上是沒有早餐賣的,原因很簡單,人們的口袋里,根本就沒有買早餐的錢。但若是不吃東西,又怎么會有力氣做事呢!因此每天天麻麻亮,母親便會起床,將頭天的剩菜剩飯熱一下,給我作早餐。拖車人,大約也是如此吃的早餐。板車運的,無非是石頭、磚塊、石灰、黃沙、山砂之類的建筑材料。不管運什么,每天跑的路,長短大致相當。早上,是天不見亮出門,下午,是黑盡黑了回家。

          運石頭,是拖板車的最不愿做的。但一個工地的運輸,首先就得從石頭開始,若是不運,石灰、黃沙、磚瓦等,就沒有你的份了。我第一天當拖斗,板車運的就是石頭。

          出城約五里,有一座名叫砂石沖的山,山上的石頭,都是質地堅硬的白棉石,用作房屋基礎,是最好的石料。當時平壩縣城里,幾乎所有的建筑工地,用的都是這地方的石料。板車要運的石頭,就在這里。

          到砂石沖,途中有兩段坡道,一段較長,一段不長。較長的一段路面平坦,不長的那段,坑坑洼洼的極不好走。

          拖板車的一般都是六、七個伙在一起,齊進共退。搞這種搬運,若只是運運黃沙、石灰之類的,勉強也還可行,若是運石頭,單槍匹馬是吃不下的。作房屋基礎的石頭,多半是方方正正,每塊都有好幾佰斤,有的甚至上千斤,一架板車的力量,畢竟過于薄弱。要將一塊大石放到板車上,拖板車的必須齊心合力,木棍、鋼釬、麻繩,抬的抬,撬的撬,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直弄得汗流夾背。裝完的所有的車,大大小小十幾個人,全都癱坐地上,軟得像一團團面筋。

          第一天當拖斗,出得城來,已有幾架板車候在那里,待全到齊,六架板車順序排開,車主們同劉尚誠大致相似,一個個瘦骨伶丁縮頭縮腦的,有點像聚眾打劫的綠林好漢,呼地一下全跳到車上。拖斗們就像拖車的小馬,在車主的一聲吆喝下,全都小跑起來。板在漸行漸快,只覺耳邊風聲呼呼,路兩邊的房屋、樹木漸次后退,板車也還輕盈,像是車在推著人跑。到了爬坡路段,車主們?nèi)萝噥恚钜恢皇,助板車上坡。心想,這些人也還仁義,心頭的那份怯意便消褪了許多。到砂石沖裝好石頭,樹林里影影綽綽已有了許多陽光。山上的那一段路雖短,但極不好走,且是上坡,須得眾人用力,一次一架地推了上坡。費了許多力氣,板車終于全部排在坡頂。接下來,就是很長的一段下坡路了。下坡也不輕松。俗話說,上坡容易下坡難!可對于拖板車來說,是上坡也不容易,下坡也不輕松,并且還十分危險。

          車輪開始轉動,劉尚誠對我大吼一聲,叫我跳上車。因為初來乍到,我的動作比其他的拖斗慢了一步。等我抓住捆石頭的麻索跳上車,車輪已前行了幾許。這時的板車,車桿朝天,車尾落地,全部重量都壓在車底用作剎車的那根木棒上。真佩服給板車第一個裝上剎車的人!一根木棒,用鐵絲拴在車軸上,平時就那么吊著、晃著,生像是板車的尾巴,到了板本需要減速時,只要車桿往上一揚,尾巴落到地上,車速立馬就能減緩。那些技術嫻熟的拖車人,使用剎車棒簡直就是得心應手,似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。

          隨著坡度的不斷增加,拖車人用肩膀扛著車桿,在坡道上繞著之字拐。劉尚誠的脖子上青筋暴綻,汗珠子大顆大顆地滾下來。站在板車上,也可以感到那份緊張。下到一半,坡度緩了下來,前面的拖車人雙手握住車把,往下輕輕一按,板車就像長了翅膀,輕盈無比,嗖地飛了起來。車輪越轉越快,拖車人腳尖輕點地面,就像被車推著似的,風一樣地飛馳。路邊的行人,只感覺到有影子攸地閃過,再看時,車已到了遠處。此時站在車上的我,雙手緊緊地拽住捆石頭的麻繩,衣袂飄飄,頭發(fā)飛揚,一顆心已提到了喉嚨邊。

          時日長了,溜坡時風馳電掣般的速度,已激不出手心里的汗。站在車上,也不用緊握麻繩。心穩(wěn)穩(wěn)地在胸腔里跳動,路邊的景物一閃而過的感覺很是愜意;叵肫饋恚遘嚵锲缕鋵嵤呛芪kU的,其中冒險的成份高過于技巧的把握。可在當時,拖板車的人為了節(jié)省體力而甘愿冒險,炫耀車技,也是不得已而為之。

          運石頭,半天要運兩趟。早晨吃的東西,跑完一趟就已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,人就有點兒軟,心就有點兒慌。運石頭的半路上,路邊緊挨著水田有口井,把車放在路邊,跑過去趴在井坎上,吸住涼涼的井水就不松口,一口氣把肚子塞得滿滿的。喝水也能喝飽,不過是哄哄肚子的話,當不得真的。去山上裝了石頭回來,肚子就真的癟了,餓的恐慌擋都擋不住?蔀榱四悄苜I斤半米的七角錢,不論怎么也得挺住。

          當拖斗的,都是我的同齡人,一來二去的,就漸漸熟了起來。其中,有一個叫小有的,比我大一兩歲,一開始就很照顧我,教我很多做拖斗的竅門。小有姓湯,大名叫湯全有。名字是父親取的,由此可見父母的希望:全有全有,什么都有!他們不會知道,小有現(xiàn)在除了有口飯吃,其它的什么都沒有。小有父母因病早逝,有一個哥、一個姐,大不了他幾歲。沒有爹媽的三個孩子,相依為命地過日子。小有早早地進入社會,是希望能自已養(yǎng)活自已。小有眼睛很小,瞎了一只,或許是時刻警惕著這個世界,另一只睜得很大,像要從細小的眼眶里蹦出來,顯得有點怪異。也許是磨煉得早,肌肉有幾分發(fā)達,力氣也比我們大了許多,多多少少已有了點大人的模樣。其他的人,經(jīng)歷都大同小異,本該在教室里讀書的年齡,卻只能在社會中煎熬。全都是不幸的孩子,只不過,各有各的不幸。

          做拖斗的,都是同齡人,一來二去地就混熟了。都是不幸的孩子,各有各的不幸。但有一點卻很相似,都把自已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,不愿意別人知道。每天的多數(shù)時間,都是做著拖斗份內(nèi)的事,個個都少言寡語,顯出很老成的樣子,喜愛嘻笑鬧騰的少年天性,過早地遺棄了。只是偶爾,這種天性也會顯露一下,卻已透露出某種功利性質,不是純粹的玩鬧了。

          板車卸貨以后,返程空車便由拖斗掌控。若是時間充裕,車主們也會撇開車子,自已行走,以便講些不想讓拖斗曉得的事情。這種時候,拖斗頑皮愛鬧的天性就顯露了出來。拖斗愛玩的一個東西,就是滑龍車。走在最前面的板車,就是龍頭,后面的板車一架接一架,充當龍身和龍尾。七、八架板車拼接的車龍,借助慣性一路沖下來,當真有點威風凜凜的樣子。有時候,前面的龍頭玩鬼把眼,瞅準路上的坑碾上去,車子一彈一拐,后面坐在車桿上的人正得意時,車子已被龍頭甩開。應變快的,只好自任龍頭,帶著車龍狂奔。反應慢的,車子爬在地下,后面的車七零八落,跌做一堆。爬起來邊罵邊笑,實在暢快。只不過這歡樂的時光很短暫,就像是雨后的彩虹,雖然很美,但轉瞬即逝,很快就消失在陽光下。

          在當拖斗的日子里,我一共跟過三個車主。第一個是劉尚誠,第二個姓楊,是個右派,第三個名叫保二名,是個回民。跟劉尚城的時間很短,大概就一個多月的樣子。劉尚城表面給人的印象很兇,其實骨子里是個好人。他從不讓我搬重東西,怕我閃了腰累成勞傷。在我想搬重東西時,他就罵罵咧咧地吼幾句,將我阻止。剛開始我不懂他是好心,嘴上不反駁,心里卻操他祖宗八代。時間稍長,才領會到他的苦心。俗話說,好人命不長,劉尚誠就應了這句俗話。有一天早晨,我如同往常一樣,去停放板車的地方拉車,得知他死了。車停在劉尚誠的叔叔家,他叔叔一臉哀戚,將他的死訊告訴了我。聽到這個事,我呆住了:一個頭天還活蹦亂跳的人,第二天早晨就成了死人,真教人有點不敢相信!后來聽說,劉尚誠是自已吊死的。至于為了什么,沒有人說得清楚。因為他這個人性格孤癖,平時也不愛和人來往。他不賭錢,不沾酒,沒成家,孤身一人,錢的方面應該沒有問題。這樣的一個人,竟然會上吊,當真有點不可思議。很多年以后,我有幸到大學讀書,學中國文學這門課時,偶然想起劉尚誠這個人,想起他的死,竟然一下子豁然開朗,好像已知道了他的死因。既然沒有任何理由,那最大的理由就是絕望。劉尚誠是老三屆,聽說成績還很不錯,本來懷揣著上大學的夢想,誰知文化革命的風暴,將美麗的夢想吹了個煙消云散,無影無蹤。嚴酷的現(xiàn)實,殘忍地折磨著他的軀體,割裂著他那脆弱的神經(jīng)。天空是灰暗的,云開日出的日子是那么遙遠!哀莫大于心死,心已死,無心的身軀怎么能活下去呢!終于,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,他將自已的頭,伸進了那個象征著絕望的繩圈,徹底地結束了纏繞在他身心的痛苦。

          第二個姓楊的車主,我?guī)退斖隙返臅r間不太長,也就一冬,三個月左右。這個車主是有拖斗的,他的拖斗是他兒子,是我同街坊的玩伴。這個玩伴長了一張滿是雀斑的臉,鼻子塌得幾乎同臉一樣平,被同伴們呼了個綽號,叫扁胡豆,真名反倒無人叫了。扁胡豆的父親是個右派,戴右派帽子前是一名教師,比我的父親提前倒霉了十年有多。比我幸運的是他的母親也是一名教師,一直在教室里對著書本教學生熱愛祖國,有一份牢靠的工資,而我的母親一直都是家庭婦女,只能掙一點針頭線腦的小錢。扁胡豆的父親找我是有原因的。第一,因為劉尚誠吊死了,我閑在家里。第二,他父親既然戴著一頂右派帽子,不管大小總算是知識分子,腦力勞動者,多半缺少的,是體力!兩父子拉一架板車,多少有點力不從心。另外,他家這架板車,跑的還是單幫。用兩個拖斗,雖然多開銷一份酬勞,但大大地提升了板車的動力,作為車主的楊老伯,能夠減輕不少的勞累。楊老伯戴一個皮帽,外面是帆布,里面是羊羔皮,有兩塊長長的帽耳,垂下來能將臉捂得很嚴實,鼻梁上架一副眼鏡,留著長長的胡子,像一個慈祥的長者。老先生能當上右派,據(jù)說就因為一副對聯(lián)。反右的前一年,過年的時候,他揮毫寫了一副對聯(lián),貼在他家的大門上,上聯(lián)是,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,下聯(lián)是,進有門出有門借債無門,橫批四字,來年再看。有這樣的文彩,右派的隊伍里怎么能沒有他?一個右派,能拖板車,實在也是很有才了。但畢竟是五十上下的人,不太適合做這種重體力勞動,憑他怎么努力,總是跟不上趟,無奈之下,只好退了出來。但生活的腳步,還得繼續(xù)下去,板車,是不能輕易就丟掉的。楊老伯其實也是很聰明的,他選擇了拖煤炭賣。那時候,冬天很冷,每家每戶,都是要燒煤火的。既然如此,煤炭肯定是很好賣的。拖煤炭的路程有好幾十里,把一車煤從煤廠運回來,要花上兩天時間。頭天吃過晚飯上路,走著走著天色漸漸黑下來,有星光的夜晚湊著星光趕路,沒有星光就靠一支手電筒。在那些漆黑的夜晚,楊老伯將我和扁胡豆裝在車廂里,拖著板車,晃著手電筒趕路。縮在車廂里,聽著車輪摩擦路面沙沙地響,微弱的手電筒光左右沖突,可怎么也刺不穿無邊的黑暗。拖煤的路程,有二十多里。途中有兩個長坡,一上一下,到了上坡路段,楊老伯便停住車,叫醒兩個已昏昏欲睡的孩子。揉揉很澀很重的眼皮,我和扁胡豆跳下車來,接過楊老伯手里的背帶,拖著車爬長長的`坡。楊老伯雖不用拖車,可他也不坐車;他只是掏出煙桿,裝上一支葉子煙,邊咂邊走。一碇墨黑的夜里,便多了一點螢火一樣晃動的煙火。一般來說,走到煤廠,天還沒亮。老少三人,便找個背風的地方,攏一堆柴火,坐等天亮。多半的時候,我和扁胡豆都不曾看見那第一縷曙光,我們都是在朦朦朧朧中,被楊老伯搖醒過來。這時,板車已裝好了滿滿的煤炭,放在柴火邊上煨的飯,也透出了縷縷熱氣。飯是楊老伯從家里帶來的,菜和飯混在一起,不用費太多的事,吃起來很香。吃過早飯,便可以上路了。一板車煤,有將近千斤,最辛勞的時候,是回來途中那段長長的坡路。上坡的路,不能直走,要繞著之字,從左到右,又從右到左,這樣走,能減少阻力。即便如此,老少三人,還是扳出一身大汗,途中還歇了兩憩,才爬上坡頂。上得坡來,已是汗透重衣,筋疲力盡,可前面還有長長的路!拖煤賺來的每一分錢,都是被辛勞的汗水浸泡過的。煤炭拖到煤市,還要等賣掉,才算是結束這一趟苦旅。在這條辛苦的運煤路上、我陪伴著楊老伯父子倆,拖回了一車又一車煤炭,撒下一路汗水,僅僅是為了能夠生存下去。楊老伯話不多,也許是整天面對的,只是兩個半大孩子,不懂得世事的險惡,他不忍將慘痛的過往,告訴涉世未深的兩個孩子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楊老伯家的大門上,光光的,沒有貼對聯(lián)。問他,他用手捋捋胡子,笑笑,說,這樣也很好!想想也是,為了一副對聯(lián),付出的代價多么慘重!這對聯(lián),還敢貼下去嗎!

          第三個車主保二名,是時間最長的。幫他推車,大約有八、九個月的樣子。他的名字,并不叫保二名,具體叫什么,我早已忘了。我們這個地方,孩子出生后,大人會起一個小名,便于喊叫,到得上學時,再起一學名。從名字上,可以看到他父親的幽默:讀書,成績第一肯定沒把握,能保住第二名,也很不錯了;蛟S,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,他父親的本意并非如此。保二名是家里的第二個孩子,取這名字,不也是順理成章的嗎!保二名二十四、五歲,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,收拾得干凈俐落,加之長得濃眉大眼,俞發(fā)顯得精明強干,在眾多的拖車人里,有鶴立雞群之感。保二名成天笑呵呵的,一副容光煥發(fā)的樣子,很和善,無論是誰,都愿意同他打交道。他待我,就像是自家兄弟。在他潛移默化地影響下,我漸漸地消除了心頭的那份自卑感,直起腰,也有了點人樣。保二名很大度,對錢財不是那么在意。有一次,玩滑龍車,我拉的車在龍腰位置,龍頭顛車時我沒控好車,車桿砸到地上,斷了。我闖了禍,心頭惴惴不安,不曉得保二名要我賠多少錢,誰知保二名只告誡我,叫我以后玩滑龍車時小心點,免得傷了自已,賠錢的事只字未提。還有,我家的境況,因同住一條街,他是知曉的。第一次發(fā)工錢,他就按每天一塊給了我工錢。一天一塊錢,在拖斗中是最高的,只有幾個已有了幾分大人樣子、出的力比一般拖斗都多、幾乎可以獨擋一面的,才會得到如此酬勞。跟保二名當拖斗的那些日子,是我在那個特殊年代最快樂的日子。

          最后一次發(fā)工錢,保二名多給了我十塊錢。我以為他數(shù)錯了,就把多出來的錢還給他。他告訴我,這錢是他特意給我的。原來,他已經(jīng)決定不拖板車了。拖板車雖然錢來得快,但太過于勞累,做得太久,人會磨出勞傷來的。找錢是一陣子的事,身體則是一輩子的事,趁還來得及后悔,就趕緊改行吧。他決定去學釀酒,因為他有親戚是釀酒師。臨了他勸我,不要再當拖斗了,去拜一個師傅,學一門當?shù)眉业氖炙,隨便木匠、泥瓦匠什么的都行,就是不要再當拖斗了。望著他一臉的誠摯,感受著他兄長一般的關懷,我答應他,再也不當拖斗了。從此以后,我真的沒再當拖斗?墒,最終我也沒能拜到一個師傅,學到一門能夠謀生的手藝。我做著這樣那樣的事,在苦難的歲月里熬著我的苦和難。我就像一顆小小的石頭,被生活的波滔沖擊著、磨勵著,不管日子多么艱苦,我都能咬緊牙關,默默忍受。我始終堅信,天生我才必有用!陰雨綿綿的日子,不會長此下去,我的人生,終將會有陽光明媚的一天。在那些特殊的歲月里,我就是這樣,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。

          多年以后的現(xiàn)在,小城里還有板車,有板車自然少不了拖車的人,只不過,現(xiàn)在的拖車人用一種悠閑的態(tài)度,對待這份營生。幾架板車聚在一起,在小城某個人來人往的地方,守株待兔。即便一天也沒守到一只送財?shù)耐米,他們也無所謂,F(xiàn)在的板車,并不為生活所苦,掙的,也不是生活的全部,而是大半的悠閑。板車還在,只是少了后邊的拖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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